那时,秋风
那时,一双破旧的胶鞋已经破得不能再破,全凭紧紧蜷曲的脚指把鞋底抓牢,在地上拖着。一次,偶然看见路边泥土中有一截废旧电线,便如获至宝,就用这截电线把破胶鞋绑扎在脚上,踩着艰辛的日子,继续前行。
那时,前方的路上奔涌着浩荡的秋风,目之所及,广阔田地里,新种的冬小麦已经在黝黑的泥土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一棵棵高大粗壮的黑黢黢的柿子树虬枝盘曲,果实早被摘光了,曲折的树枝上披挂着酡红的柿子叶,叶子被日夜不停的秋风一律吹向西边。那些叶子,脆弱一些的,在秋风中相继飘飞,飘落到黑土地上淡绿色的麦苗里;倔强一些的,依然被秋风吹着,一样的朝着西方,宛如零落的温暖的手热情地伸展着向我致意。而我,用一截电线捆绑着的破胶鞋轻快地踩踏着田间那条弯弯曲曲的光洁的土路,心里的快乐随口哨的旋律应和着强劲的秋风向外流淌,路的两边,菖蒲枯黄,苦艾零落,都被秋风吹着,都把手伸向西方。
我的头发,很久都没人帮我理一下了,如路边的秋草一样芜杂而萧瑟,也像秋草一样被秋风吹着。其实,节令已是初冬,我却更愿意叫它深秋,这样,感觉就会暖和许多。我的上衣很单薄,也很旧,上面已有补丁层层堆摞,那还是三年前母亲为我手缝的。那时的秋风已不能叫作凉,更不能叫做温暖,而应该叫做寒冷。所以,我把两臂在胸前交叉着抱着双肩,让自己暖和一些。我的右肩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布书包,书包的带儿,断了又接,接了又断,已经打上了四个死结,短得只能勉强地挂在肩上。我的破胶鞋在光洁的土路上拍打得“啪、啪”作响。和着破胶鞋的响声和秋风的长鸣,我的口哨吹奏的是从电影中学来的残缺不全的歌曲《啊,朋友》。
那时,我每天来回走二十多里路去上学。一旦走在旷野中,我就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艰苦的岁月留给我身心的各种伤痛,特别是秋风吹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在飞翔,我相信我一定会飞向一个充满快乐吉祥的地方。
那时,家里时常断粮,也时常断柴火。生产队长每过十天才给社员们放一天假去背柴,有时候,背柴假又正好赶上是星期天,父亲就带我同往。
走十多里山路就到山林。父亲指一块平整向阳的地方给我,让我等待,然后,他就独自转身隐入山林。树木茂密的山林一下子变得无比空寂而神秘,我的心里开始感到恐惧,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好在这个时候从山林中传来了父亲用刀斧砍柴的“咵、咵”声,还有树木断裂时发出的“咯吧”声以及树木倒下发出的“唰啦”声,我就觉得,无论山林多么空旷,多么广大,多么神秘,但是,有父亲在,有父亲砍柴的声音在,我就不再害怕。我还会放心地举目四望,玩赏起山色林趣来。那时,秋霜染层林,灿然如花开,到处都是绿的树叶,黄的树叶,红的树叶,那些鲜艳的树叶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秋风吹过,茂林涌动,林涛哗然,五彩翻腾,我心里的那种喜悦啊,至今我都难以言说啊!看着,听着,想着,觉得自己居然变成了一棵缤纷的小树,披了一身好看的红叶,也被秋风吹着,哗然有声,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漂亮,是那样的可爱,这种自怜自爱的可爱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催生了无边无际的快乐,这种快乐竟然使我对着山林和自己笑了起来……
父亲来了,满头大汗,带着一身树叶的香味,我的梦,快乐,笑,全都戛然而止。那时,我已隐隐觉得,在父亲那里,永远都没有我那样的好心绪,仿佛我们应该永远的愁眉紧锁,因而,我的悠然自得如果不自己停下来,父亲也会强硬制止。父亲开始呵斥我,催促我,帮他把那些砍下来的树干一根根扔到两山之间的沟槽里,让它们横冲直撞地滑落下去,我们再到沟底,把遍体鳞伤的树干收拢,截短,劈开。父亲好像很忙,很焦急,根本不容我想别的做别的,很后,背上又湿又重的柴往回走。即便背着沉重的柴背子,父亲走路也很快,他总是那样的急,他总是要我跟上他,也许他想早点赶回去,把柴背回去,也许他要把我永远纳入他的视线,他总在回头呵斥我,催促我,狠狠地瞪我。
我办不到。我当然办不到。
我跟不上,父亲就谩骂我,他越生气就走得越快,我却觉得,背上的柴越来越重,步子迈得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疲惫,但是又不敢明显地慢下来,更不敢停下来。我汗如雨下,喘气如拉风箱,眼花缭乱地追随着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疲惫的父亲。那时,我的身体在为父亲坚强地站立着,我的脊梁在为父亲顽强地挺立着,我的意志在为父亲经受着我难以经受的严峻的考验。那时,严酷的生活让父亲完全丧失了对家人、对我关爱的念头,那时,在父亲心目中,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然而那时,的的确确,我只有十三四岁。我的心灵和天性被父亲的坏脾气所蚕食,所绞杀。我却不服气,在父亲严厉的监视之下,我把人生该有的东西该保留的东西悄悄地捡拾了一些存留了一些。
那时,父亲没有错,我也是对的。
那时,我的女儿已经五六岁了,我常在星期天带她和亲戚家的孩子一同到城郊山野里游玩。去的很多的时节,还是金风吹来的季节。
平缓开阔的山沟,黄土梯田,蜿蜒的小路,盛开的秋花,发黄的秋草,地里的庄稼,树上的果实,山雀,松鼠,野兔,黄蜂,螳螂,蚂蚁,那些都是孩子们的人生过程中应该常见的东西,我有责任和义务为她们创造接触大自然的条件和契机。孩子的天性的确是自然天成的,她们在自然的环境里是那样的自由无羁,是那样的天真,纯朴,快乐。我和她们一起撷花采果,一起游戏,我的心,很快回到自己曾经的童年和应该的童年,回到寒凉凄冷也自由快乐的秋风里。幸逢人世,倏忽半生,这些过程竟是这样的短促迅捷,那么多的过往,真的像昨天一样刚刚亲切地过去,经自己的手的亲握,仿佛还是热的,却无法再握,且日渐疏离,日渐远去。
那时,我的头发开始大面积兴致勃勃地走向第三季,像山上的茅草一样发黄,像河边的芦苇一样伸出雪白的花絮,当我发现它们的时候,总是在秋风酣畅地吹拂的时候。我开始慌乱,开始焦虑,心里罩上了无边无际的悲戚,总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如此性急地一步踏入这个季节。可是,铁的事实却不容我有一星半点的怀疑。当久不见面的同龄人偶然路遇,为彼此头上的一片片焦土以及满目肃杀景象调侃自嘲时,才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面对真实的自己。人到中年,孩子也在谈婚论嫁了,这一切本来都来得安详、静谧、有道理,自己的心,为什么在秋风四起的时候,不能一如既往地怡然自得呢?
那时,秋风骤起,天何其高,地何其阔,云何其淡,气何其清,水何其秀,山何其静。浮华尽去,玉璞金浑。秋日艳阳下,中年揣着一颗淡泊而宽容的心,安详地笑着,宁静地坐着,轻松地走着,当然,也在真诚地爱着。
201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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