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很后一天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很后一天。
这一天将永恒。
这一天，我将洒脱而慷慨的……告别。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出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王小波说。我要走了，终于可以放下王小波的书了。放下的还有床头上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和梭罗的《瓦尔登湖》……放下痛苦，放下了不甘，也放下了明天。燃起一支烟，立在窗前看雨后的朝霞分外红艳，似胭脂镶裹着乌云，云曦间，射出一道道光来。不用急，死亡迟早会来。很后的一次日出如此美丽，已经足够了。
“你早饭想吃什么？”妻问我，一如既往。是啊，早饭？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早晨，妈妈也是这么问我，那天我要离开家去当兵……我还记得那天我说我想喝米粥……“今早还是米粥吧。”我说。很后的午餐，一辈子了，就再吃顿妻擀的臊子面吧，她擀的面，细，劲道好吃，她炒的臊子鲜香有味。“晚上吃顿饺子吧……”饺子要胡萝卜羊肉的，告别，人们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很后的晚餐，要有告别的仪式感。羊肉汤泡馍，汉中凉皮，白吉馍加肉……留给记忆吧。我只想说谢谢你，老婆……今生有你，真好，下辈子还想吃你做的饭！我知道你特别烦我，你从不说下辈子再见。
该收拾衣服了，我不要团花绸缎，我不是去“死”，我只是去报到，你听，集合的军号已经吹响，我的军装呢？我的背包呢？我的帽徽领章呢？
还好，去年，我的散文杂文小说自选集已经出完，十三卷哦，一生的读和写，想说的不想说的，都在里边了。好与坏，只是自己昨天的故事，别人读不读，也是明天的纠结，已经和我无关……算了吧，留给外孙麦稻，将来，他读或他烧，由他，以前就说过的，留给我身后当纸钱……也是个“缘”。余下的未完成的《续》，大概还有数百篇文字，在电脑里存着，或能编辑出版集外集、拾遗什么的，是孩子的事了……今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兴趣去打开电脑，去浏览，去留恋，去孤芳自赏去敝帚自珍。井底之蛙也拥有过一片天空，可以告慰我的生命了——我行的。今天，我会带着满足的微笑离开这个世界：“我来。我见。我征服。”
对了，给我点时间，我要尽快删除电脑里的那些……世间“不容”的东西。
很后的时间，让我在嗅一嗅花的香味，在听一听鸟儿的鸣叫……我挺住了盛夏的酷热，已经感受到秋风的凉爽，真好，这感觉，还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记住了。
我又燃起一支烟来，深深吸上一口，然后吐出来，眯着眼看着烟迹如絮般徐徐上升，扭曲……氤氲出一片雾来。我不再为咳嗽而苦恼，也不再为致癌而提心吊胆。耳边，再不会有妻子的唠叨了，多想听她的唠叨也再无机会了……时间过得真快，一辈子，跑着忙着，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小的时候总觉得老也长不大，长大多好哇！长大了，从没有想过如何去过这一生，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苟且得……总觉得错过了许多，今天，才去想，如果，“重新活一回？”其实，如果重新活一回，想想也挺恐惧的——我还能如此吗？苦累烦愁，活一回真不容易。那么多事，那么多烦恼，那么多痛苦的熬夜，那么多选择和被选择，如同掷骰子，谁能保证不输？如同深林里的夜路，走出来了，我能再回头？
这一生，如囫囵吞枣，来不及品咂，就咽下去了。无论怎样，这路是走完了，还算平顺，我并没有辜负自己，快乐在伴随着我。感恩父母，亏欠老婆，欣慰地看到女儿的成功，希望也寄托在了外孙麦稻的身上——唯愿他一生善良健康快乐！
我有过挨饿的滋味。曾贫穷过，曾困惑过，也曾努力过……庆幸，我活在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活在一个美丽而富饶的*，它的奋进让我衣食无忧，它的强大，让我安居乐业。坐飞机出国旅游，住高楼电视电话，一日三餐有鱼虾，一机在手走天下。活着真好，夫复何求？
洗个澡吧，一丝不挂来世，一尘不染离开，尊严，是做人的标格和活的骄傲，今天，我还活着。“生如夏花之绚烂”，不由我，“死如秋叶之静美”，我之求。一辈子不喜欢热闹，喜欢清净。
已经没有必要告别了，太阳要落山了，晚霞盈窗，在人间洒落着很后的辉煌。我该写遗嘱了……不封不树，不要讣告不要灵堂不要追悼会不要……哭。生寄死归，大化自然。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不信佛，不修道，是个纯粹的马列信徒，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一生读并喜欢庄子、陶渊明和苏东坡，喜欢鲁迅，也还记得鲁迅先生在他的遗嘱里说：“埋掉，拉倒。”他还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是糊涂虫。”
他还说“别人应许给你的事务，不可当真。”“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我却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是对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一生虽自私，却善良；虽无能，却自食；虽卑微，却自尊。白眼多，青眼少。盖棺论定。
我要和一家人团聚，聊着天，享受很后的晚餐，我要很后一次拥抱我的妻子……这时，我发现我需要的并不多。天黑了。我“回到书房，安详地躺到睡椅上。回想往事，发现我一生中只有一个遗憾：我就要死去……”如奥格•曼狄诺那样。我开始读鲁迅的《死》: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象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灯亮着，我意识慢慢模糊了……“请把我的衣服抻展，我要睡去，睡很久很久……”我似乎在说……黎明，我在《死》中死去……
后记：我在睡梦中醒来……鲁迅的《死》仍在手中握着，恍惚见，一段行文字亮在眼前：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一次的哭。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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