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牧童驱赶着牛羊下山,天地悠然入睡。妖娆薄雾盖过乡村,黑暗如期而至。天地收容着七零八落的残骨,挣扎,反抗,阳光还是如此无力撤退,黑暗的进攻势如破竹,无可抵挡。远远地遥望天空,蓦然间,天边的浓云似被利齿咬破劲喉,月,突然破劲而出。我,观望着宇宙的争霸,在河边踽踽独行。那时,你从不远的远方,戴月荷锄而归。
我努力搜寻着往日的记忆,遇见你,我的欣喜犹如清水毫无杂质,而你,仿佛恨不能黑暗覆灭宇宙,与我形同陌路。
我拾起你手中的锄,你苦涩地躲闪,我执意轻抚锄柄中的泥土。你说它脏,而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久违的颤抖与哭泣,来自于灰尘。我无法将自己与泥土定位,也许有爱也有恨。我终究分不清,哪一点占据主力。而你说我该离开。离开,那么你呢?我想问关于你的一切,将欲开口,你说走吧,我去河边洗手。
就这样,你转身,把锄头往肩上一甩,扛着它,仿佛轻轻揽着整个人生的苦难。月光倾泻着冰冷的寒光,透过鬼魅的树林,河面上点点闪烁的星光有如恶魔抖落的纽扣。夜太朦胧,我终究看不清你的脸,而你整体突兀的轮廓却触目惊心。望着你在黑暗中朦胧的背影,我不敢想象你有着怎样的故事。
河对岸的谷堆影影绰绰阴森如冢,彻骨的寒意忽然涌入心头。黑夜中,不眠的麦田也不再绿得像太平盛世。我跟随你后,静静的河流没有流动的声响。或许,河水已封喉,难以洗尽你身上的尘土,带走你所有无法抚平的伤口。这样想着的时候,河水从你手中哗啦啦流出。
你认真地冲洗着手中的泥,月光照不出你手中的伤痕。可哪怕这样,我也清晰地看到了你的手背那雄如泰山的茧。茧,是在孕育美丽的蝴蝶吗?你自顾自地搓洗着那双如乱石镶嵌其中的手,你就那样用力地狠狠地搓洗着。然而土与灰尘附在你身上,犹如铁遇到磁,无法分离。可我明明清楚地记得,你是一只蝴蝶,一只美丽快乐想飞过沧海的蝴蝶。
蝴蝶,是的,时光顺着河水逆流而上。那时候,你每天背着小背篓在那条放学的路上等我。然后是,我们一起去割猪草,一起翻过每一座山,跑过每一片麦田,每一片盛开的油菜花。那时,油菜花总是开得像阳光灿烂。
油菜花,那时的油菜花不懂得悲喜,不懂得世态炎凉,亦如你,只有快乐,哪怕有着偶尔的伤痛,但伤痛并没有在你内心的田野构筑城池。你就那样快乐着,每一次在油菜花中捉蝴蝶,你的叫声总是比鸟儿的歌唱声还要欢快。记得你说你想做一只蝴蝶,一只美丽的可以飞翔的蝴蝶。
那时,我们对童话没有概念,却有着童话般的梦想——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你曾认真地说。可我在上小学,而你对上学却没有记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快乐总是展览得淋漓尽致。可在我上学的期间,你跟谁在一切,心情如何,我却从不知晓。
直到有一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位阿婆轻声对我说让我离你远点,你是坏孩子,就这样,我感到莫名其妙,而你望望阿婆,怯怯地低下了头,没有任何辩解。从那以后,我才发现,小朋友们都离你很远,那是我从未注意过的。而你,也总是一个人。
古老教堂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孩子们总是成群结队地相拥走进教堂,而你,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当赞美,敬拜的歌声响起,你总是悄悄站在教堂的窗口,垫着脚尖向里面观望。你渴望走进教堂,幼小的你也渴望得到救赎,可你进不去,因为你是坏孩子。在教堂里,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人欢迎你。
你就这样背着坏孩子骂名,可我一直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你坏孩子,后来,在一次不经意中,我从一群闲得无聊的妇女口中得知,你经常在外面偷别人家地里的东西,有时候是别人家院子里的水果。因为如此,你被大众隔离,众人对你的态度有如对待万恶不赦之人。但却从来没有人问你为何会如此。
我们依然如往常一样在一起,做着美丽的蝴蝶之梦。我一直相信着你可以羽化成蝶。也试图改变你在大众心中的形象,每一次,你只是沉默。你的沉默如深沉的夜空,我看不清你生活的脉络,也许,沉默已成为你的血中之肉,那是你很好可以对抗村里人的武器。后来有一天,你终于说,你一直吃不饱,穿不暖,你偷东西,是因为你饿。你的父母从来都是以吵架或冷战为主,对家里从来不管不顾。于是,我突然明白了你成为小偷的原因。
你的诉说短小如尘埃,你的父母,是的,那是村里一场不用排练不会结束,每天都会按时上演的电影。有唇枪舌战,也有大开杀戒,故事的内容从来都是循环往复。于是久而久之,村里人对你家的事就避而远之,那对村里人来说从来都不足为奇。但无人知晓的是,那却波及幼小的你。
后来我去了镇上上学,然后是县里,我们,就这样渐渐远离曾经的航线。可我却一直相信着你是一只快乐的蝴蝶,可以飞过沧海,哪怕有着伤痛。直到,遇见你,我惊愕于你瘦骨嶙峋的形体。
我依树凝睇蹲于河边的你,仿若置身于无尽的沧海,我不知道,你的生命是否强壮如天地间的骨骼。望着你沟壑纵横的脊梁,我甚至想拥抱你,然而却似有时间作梗,仇恨筑墙,瞠目截路,使我不能靠近你,犹如曾经的你无法成就乡村纯粹的和谐。我知道,你已来到此站,既定的秩序已无法修改。曾经的记忆亦无法删除,那么,该让阳光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你深沉的内野,抚慰你曾经的伤痕?
你忽然回头望望身后的我,然后继续清洗着满身是泥的锄头。
你过得好不好?我这样小心翼翼地问。
活着没意思。你头也不回地回答,那语气有着杀伐之音,仿佛恨不能日月俱焚。我终究没有说出你小时候的蝴蝶之梦。而你说你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母亲,比我小两岁的你终究没有破茧成蝶,抖落灰尘,翱翔于天空。
活着没意思。你的声音就那样如钢铁在空中重重滑落,落地的声音有着久久的悲鸣。我沉默,你已是个母亲,就这样以母性的柔韧支撑着生活的重担,堵着灰尘的无孔不入。你还是拾起了沉重的锄头,与山川重走每一寸草木的枯荣。
望着远方黑漆漆的树丛,然后把目光投在你身上,你背负了太多,我竟这样无法将你拥抱。
你就这样活着,把日子当做不朽的承诺——
默默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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