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白天的时候,金色的太阳明晃晃地走,跨过东边的大海,挂在我家的柳树枝头,偷窥着我家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父亲留下来的。院子里很醒目的自然是那幢大别墅。在他故去的两年前,他拼死拼活,很大的愿望就是建一幢独栋别墅,我当年是怎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力建立一栋那么大的房子,而家里人能住下来的,却不过是区区两层。而今,我却明白来,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遗产。他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也是无趣的一生,那么,在这个天地间走了一遭,总得留下点什么来。后人指着房子,也能说一句:“这个是我爸留下的。”
院子里的铁犁,也是父亲遗留下来。父亲故去后,铁犁也被闲置,像所有被遗弃的东西一样,铁锈悄无声息地弥漫整个犁身,所有的零件都已经不太灵光,像个进入垂暮的老人。以前铁犁不是这样的,那时间,它还处在壮年,强壮的身躯,锋利的铁刀,有力地划开地面,让土地整齐地,像鱼鳞一样整齐地排列在身后。那时候的它,跑得多快啊,在田野里驰骋,开垦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土地种上庄稼,庄稼养活一代又一代,那是它的荣耀,而今,它也完成了使命,斜倚着墙壁,沉默地晒着太阳,和村里的老人们一样,谁要是走近他们,他们也愿意提起当年勇,但谁又有那样的闲心,去听他们的故事呢?年深日久,他们的故事就和他们的人一样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直至无迹可寻。
而我的父亲,也和这些人是一样的。在慢慢流逝的时光里,后人已经渐渐地忘却了他的从前,好的或者坏的。
在我有记忆他是我父亲的时候,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个子矮矮的,唯面相长得还行。而他的性格,以前我是很不喜欢的。
一个大男人,没什么脾气,也没什么主见。有什么事,他说的很多的就是:“去问你妈。”但凡大小事要拿主意的,他说得很多的是:“你去问我堂客。”
在西天取经的团队中,很苦很累的是沙僧,但很没有存在感的也是沙僧,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我们但凡大小事情,都会去找母亲,邻居有什么事情,也只会问:“老美呢?”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风里来雨里去,支撑起一个家,他沉默寡言,不问世事,只管赚钱。每次回来,要把口袋中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要掏出来给我的母亲。到了他要买烟,摩托车要加油,手机要交电话费,他又会对母亲说:“堂客,给我50块钱。”
看着他这个窝囊样子,我向来嗤之以鼻。可当我40岁时,我惊恐地发现,我越来越像他。不爱管琐事,也不爱管钱,口袋里总要够用就行,其他的钱都老老实实交出来,一分不剩。
他们那一辈人,感情内敛,只会做,不多说,对家庭,对子女,却是爱得深沉。
我在湘潭读书时,有一次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想买一套书,但口袋里没钱。
我是有口无心的,那书并非紧要,而且,那天是星期三,我每周六都回家,一定要买,星期六回去拿钱过来也不迟。
那天中午,天空乌云漫布,黑色的浓云一层又一层,推着往前走。一下子,云层间的闪电,像一条条闪着火光的鞭子,直直冲向地面,天地间,地动山摇,吓得我赶快往教室躲。
下午上课时,天地间织就了一张雨网,密密的、斜斜的雨线,交织在一起,将天地束缚在一起,将房屋、树木、电杆,天地间的一切,都锁死在它的网中。
不经意间,我瞟了一眼窗外,一个影子站在走廊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父亲,他骑着自行车,冒着倾盆大雨,在路上挣扎两个多小时,就是为了给我送钱过来。
下课铃响了,我冲出教室,跑到他面前,他已经淋成了一个落汤鸡,头发上滴着水,全部滴到脸上,衣服上,他也顾不上擦,把攥在手中的几十块钱递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唯有那几十块钱却被他攥得牢牢的,没有一点水渍。
我却还记得我的反应,对他有那么一点生气,说:“这么大的雨,你过来干什么,又不急。”
我一直不能明白,他何以有那么大的勇气,那么的毅力,在狂风暴雨里,电闪雷鸣中,骑着自行车,从乡下一直骑到湘潭市里。
当我年近四十,才渐渐明白过来,都是爱,因为爱,他才能冲破重重暴雨,一路骑行几十里,不畏风,不畏雨,不惧鸣雷,不惧闪电。
他的职业也不能登大雅之堂。他是唱“安葬歌”的,就是有人故去,他给家属带去安慰的。这个职业虽然名目不好听,要求却很高。要喉咙好,声音高亢,会发声,讲究“气从丹田发”,才能不损伤喉咙,不然,长年累月的,金嗓子也受不了。而这些,师傅并不会详细教授,也就是轻轻指点一下,要想出师,完全靠悟性。
即便是出了师,想赚到饭钱,也不容易。这一行,要有文化功底。父亲小学未毕业,哪里来的文化功底?完全靠自学。我经常看见他,买来《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书,在家里啃,还要做笔记,不会的字、词,都要从头学。把书先读一遍,主要人物先捋清楚,又读一遍,次要人物都记下来,再读一遍,将所有人物的来龙去脉,生平经历,英雄事迹,传闻逸事,全部要记下来。当他将整本书全部消化后,还得将书中的内容用当地的方言唱出来,七个字为一句,每句话很后一个字要押韵。
父亲的草稿和自己编的书有整整三大箱,都是他自己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词写出来的。在他这个行业,在当地,他是当之无愧的“一哥”,他的徒弟,同行都知道他藏书多,又会写,又会编,经常想来抄袭。当他故去后,他的同行们为了他的书,用尽了阴谋诡计,互相攻讦,甚至打了起来,渐渐从母亲手上把这些书全拿走了。
转眼之间,父亲已故去五年,纵观父亲的一生,平凡又寂寞,他不爱和人深交,惟默默赚钱,支撑着这个家。
他故去之后,也没有什么人真正用心念着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故去了,也这意味着这个人的名字、事迹、甚至形象,都从这个星球上抹去,似曾从未来过一般。
仁慈的上帝,愿在你的怀里,他的灵魂能得到*的安息,得到长久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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